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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詛咒的家族-6

化成岩石和樹木,在黑夜裏又突然間復活了的魔獸和山鬼團團圍住,車中的三個人也立即被這些怪物吸幹了血肉,變成了三副枯骨,和於陽畫在身上的骨骼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痛苦的人臉和紅唇放在骨架當中,也沒有那些彩色的條紋作陪襯了……司機終於開門上車了,他把油桶往腳下一塞,便發動了車子。車頭的遠程光一下子打了出去。路邊的樹木與樹林並沒因這強光而退怯,反到以更氣勢洶洶的勢頭向車頭直撞了過來……又從車旁掠過去了。
  “走了有一半路程了吧?”我小聲問坐在前面的司機。
  “還沒呢。大概只走了三分之一吧,前天下了點小雪麼,道就難走。”司機大概從我小心翼翼的聲音裏聽出了我的膽怯。他又說:“別看這山裏黑,其實一點沒事,只要沒有人出來搶劫,鬼來了都不怕。”
  “什麼?鬼!在哪里?”於陽忽然從夢中驚醒,猛地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睛在黑暗的車廂裏如兩點鬼火,不安地跳動著四處環顧。--我想於陽此時看到的我,也該是一副模糊不清的臉龐,一雙眼睛因反映著車外的燈光而變成兩個閃亮的鮮明的亮點兒。這樣子看起來真像傳說中的鬼呢。
  “不在哪里,是司機大哥在開玩笑。”我安慰於陽說。在遠離大都市的鄉村山道上,我改回了稱同齡男人為大哥的習慣,而不叫他城市裏的通稱:先生。
  “啊,”於陽又閉上了眼睛。在我身旁跳躍著閃動的鬼火便消失了。在我以為他又沉入夢境中的時候他閉著眼睛開口說:“我夢見鬼了。很多的鬼,都從山上跑下來。他們手裏都拿著兵器呢。”
  “這不奇怪。”司機搶先說:“凡是有人夜裏走山路又睡著了的話,山裏的鬼就托夢給他們。這山裏有老了鬼了,聽說是被日本人趕到山裏做礦工的人死後變的。小日本佔領的時候可是死老了人啦。還有就是俄國鬼子和小日本佔領時期山裏的遊擊隊員死後變成的。你夢見那些鬼們都拿著槍,那就可能是遊擊隊的鬼。”司機像是在說一件大事似的一本正經地說,“啊,聽說最開始的遊擊隊還是一個女人拉起的呢。後來這個女人被自己家裏的人活埋了。你要找的那個人就是這女人的後代吧?”司機說著回頭看看我,希望從我這裏得到答案似的。我裝作看窗外的山道避開了他的目光。玻璃上映著的他模糊的臉轉瞬變成了後腦勺。
  這個司機,有著東北地區大多數男人都有的粗大健壯的體魄,也有著同大多數東北男人一樣健談的舌頭和粗獷的性格。從他那不講究的穿著,隨便的態度,以及古銅色的臉上,能看出他不僅是本地人而且是地道的或是剛從鄉下走出不久的莊稼漢。那麼,他聽說了在山中廣為流傳的我們家祖先的故事便不是什麼稀罕事。在不久前,他問我:“你要去家廟?去看親戚吧?那親戚姓什麼啊?”我告訴他我的親戚姓華後,他就回頭著意打量了我一會。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打量我的原因了。聽說我要找住在家廟的姓華的人,便把這人和傳說中的傳奇人物聯繫起來,並且確認那個傳奇人物就是這人的祖先也是太冒失了點。
  “山裏真的有鬼嗎?那還有狐狸精變成女人和男人幽會的事吧?”於陽開玩笑地說,他已完全清醒過來。
  司機報復我剛才的冷淡似的好一陣子沒開口,待到開口說話時,語氣裏也有著負氣的故做的傲慢。“老輩子傳說那個拉杆子和俄國人打仗的女人就是狐狸精投生的。”司機說著轉頭看了看我,像是看看他要說的話會不會引起我的不快來。“就是這個女人讓一個家族受到詛咒,到現在都整整一百年了。我跟你說那個詛咒可靈了,華家的女人每一代都有一個不得好死,華家就沒見過男人,老輩子說,就是有男人也都是怪物……”
  “一個怪物。”丈夫看著嬰兒,說。他抬起頭看看我,臉上的笑容淒慘無比。“怎麼會這樣呢?”
  我無言以對。某一根神經在腦子裏蹦跳著疼。眼睛裏卻已經沒有淚水了。
  剛從醫院回來的,不到一個月大的嬰兒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鬧,以成年人疲倦而悲哀的神情看著坐在他旁邊的父母。這神情是通過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傳達給我的。我們的嬰兒有兩張臉,或是有兩個頭,兩個像並蒂而生的梨子一樣長在脖頸上的兩個頭!嬰兒轉動著這兩個頭打量著他剛剛認識的家。有著成年人表情的嬰兒,大概會看到專為他佈置好的房間,並對這房間產生印象吧?他會看到牆上粘滿了白雪公主,小矮人,小鴨子,小貓咪等卡通圖片,而意識到父母準備歡迎的是個女孩,而不是他,他還可能通過粉紅色的小毯子認識到這一點吧?正因為如此,他才有那麼悲哀的表情?
第一天(上)(3)
  “我們……今後拿他怎麼辦呢?”丈夫又說。
  “等以後,科學發展了,可能會有辦法吧。”我這樣說著的同時,內心深處生出的灰溜溜的絕望卻把這句本該生機勃勃的話壓得有氣無力。
  “兩個大腦是完全連在一起的。現代的醫學無法把它們分開。”儒雅的腦科專家說。
  我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話意味著什麼。“就是說他只有保持著這個樣子渡過一生嗎?”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心裏湧起了深深的絕望與悲哀。我還未及仔細想過的孩子的未來已經先向我顯露出悲慘的實質。孩子還太小,他現在無法體會的悲痛已經預先壓在了生了他的我和丈夫頭上。我緊抱著全身都裹在包被裏,因而看不到的嬰兒說:“要是硬分開的話,孩子會變成植物人嗎?”
  “不會變成植物人,但會死亡。--我們也很同情你們啊。可我們盡了力,這樣的孩子……可能在形成胚胎時是雙胞胎吧,後來,不知怎麼就這樣了。人體自身的奧秘人類知道得還太少啊。”腦科專家歎息著說。那一刻我僅存的一點希望也破碎了。
  “拿他怎麼辦?……畢竟是我們的孩子啊。”丈夫看著小床上的嬰兒自言自語。然後抬頭看看我,眼睛裏都是疑問與不確定。那一刻,丈夫更像個無助的孩子。
  “是啊,畢竟是我們的孩子……”我應聲蟲一樣重複著丈夫的話。“我們應當照顧他。”
  “我實在太累了,你來照顧孩子一會兒吧。”我說。
  “好吧。”他說。他不看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頭枕著喝空了的酒瓶。身上的衣服佈滿褶皺和骯髒的污漬。接著我就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也骯髒不堪,我的頭髮也好多天沒洗了。孩子已經把我和丈夫的生活拖垮了。“都是為了孩子,什麼時間都沒有了……孩子的食量很大,大的驚人,他的精力也異常充沛……現在就會翻身了,才兩個月啊……時刻不能離人。”我說。
  “別說了!”丈夫說,“我知道他有兩個頭,一個頭清醒時,另一個就會沉睡,每一個頭都能指揮肢體的運動!他有的是精力!我知道,我會看住他的!你不用提醒我!”我默默無語地走回我們的臥室裏,在床上躺了下來。我本以為極度的疲乏會使我立即如同死亡一般睡去,可我瞪著幾天幾夜也沒合過的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丈夫粗暴的話已經如劍一樣刺進了我的胸口。
  昏黃的燈光照在丈夫身上。丈夫的身影長長地鋪過地毯,鋪過嬰兒的身體,黑黑的一道。嬰兒一個頭睡著,另一個頭轉動著黑亮黑亮的眼睛看著他。兩只小腳蹬動著,試圖讓小手抓著小腳玩耍。丈夫跪在嬰兒床邊的地毯上,彎曲著脊背,頭伏在地上,臉埋在雙手裏呈磕頭的姿勢。呼嚕嚕的像停水時水籠頭發出的聲響從他的手裏傳出來。丈夫在哭。撕心裂肺又壓抑地痛哭。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住丈夫,淚水無聲地從臉上掛下來,我想哭出來,可疼痛如同一枚堅硬的核堵住了我的嗓子,使我哭也不能,叫也不能,呼吸都要窒息。丈夫承擔的壓力更大些吧,因而他頂不住先崩潰了。丈夫看了看我,猛烈地掙開我的手臂,回頭看了我一眼,起身跑了出去。他的臉上都是淚水,還有怨恨。
  “你別喝酒了!我受夠了你的醉薰薰!你看這個家還像個家的樣子嗎?”
  “那沒辦法呀,要是不醉的話,看到嬰兒的床我就會受不了。”
  丈夫帶著蔑視與嘲笑的神情看著我說。
  淚水一下子從我臉上湧下來。“是我不對……親愛的。抱抱我。”我走過去,試著向他身上靠。丈夫一下子站了起來遠遠地走開了。
  “別碰我……你一碰我,哪怕是手指碰到了我,我就覺得還會生出一個妖怪來。”
  在丈夫厭惡的目光籠罩下,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妖怪。我有妖怪的基因,我生出來的孩子才是個小妖怪。我的心臟劇烈地痛了起來……
  我的心臟劇烈地痛了起來……我忽然意識到,司機嘴裏蹦出來的“怪物”一詞激起了關於嬰兒出生後那段日子的記憶。那些被我苛意遺望的記憶殘片,又從沉寂中復活來,並飛舞著包圍了我。一時間我的心臟即要如一腳踩下去的汽球般,“啪”地一聲暴裂開來。我渾身冰冷軟弱無力。我靠向身邊的於陽,把冰涼的手放到他的手裏。於陽的手也一樣冰冷。他沒感覺似地讓我靠著,雙手心不在焉地握著我的手。此時的於陽離我是那麼遙遠。他只和司機就山裏的奇聞軼事聊得正濃。
  “這麼說,以前那個抗俄領袖的家裏是個大族?”
  “說是麼,說是她家裏當時光是做飯的人就有幾十口子,那個女人還是個千金小姐呢……”
  原來,他們說著的,還是關於我老祖奶奶的傳說。看來山裏人現在還對那些傳說津津樂道。司機的話立即和我聽到過的那些傳說聯繫到一塊了。小時候,我經常聽父親說起我們家曾經是怎樣的輝煌過。有一段時期,這輝煌的歷史簡直成了我和華夏小時的重要課程。教我們這個科目的就是我們的父親。我的父親每到酒濃欲醉時都要說起我們家祖先的事。父親說的無非是我們家當初有多麼了不起。“站在廟上面的鷹嘴岩上,向四周一看,凡是能看得見的地方都是你太祖的地。山裏面的金礦也是你太祖的。那時候啊,你太祖在高麗國和日本國都有商號。錢啊,都不當錢,你太祖光買個小老婆就用了整整十大馬車的金元寶……”我和華夏不知道十大馬車金元寶意味著什麼。“十大馬車金元寶能買一套新衣服嗎?”有一次,父親再一次說起十大馬車金元寶時,華夏瞪大眼睛問。那是我和華夏開始上學的那一年,那年因為要錢交學費,我們就沒錢買新衣服了。我和華夏都非常不開心。“一套新衣服!”父親鄙夷不屑地說,“多少套新衣服都能買來。還能買來飛機大炮,把小越南轟他媽的成平地。”那年父親還經常說起在離我們家鄉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國家的人在和越南打仗。“十大馬車金元寶啊,……你曾祖要是知道那個女人能把噩運帶來就不會花那麼多錢娶那個女人了吧?”那一次,父親在感慨完金元寶只能成為過去的追憶後,從酒杯上抬起臉看著母親說。“誰知道呢。”母親淡淡地說。“肯定不會。”父親使勁點著頭說,“就是那女人生下的那個女人嘛。生了那女人後,你曾祖就不疼她了。也就是你曾祖,要是我,我就把那個女兒送人,或是溺死,雖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可死一個女兒總比滅門九族強吧。”父親說著的時候還不免對早已死去百年的人憤憤然,仿佛是她奪去了他今生的好日子似的。“老幾輩子的事,還提他幹什麼?”母親說。記憶裏父親一說起我們家族的歷史時,母親的反應總是很淡漠。就好像父親說的不是她家族的事,而是父親家族的事一樣。父親是倒插門入贅到母親家裏來的。我和妹妹都姓母親的姓。在我懂事後不免為父親的做法感到不理解。男人入贅到女方家裏,自古便被視為無能低賤而被大多數人,尤其是男人所不齒。父親的祖上原是母親祖上的家奴。後來母親的家族敗落後,父親的祖上才淪為平民。新中國成立後,父親因為祖上的原因成了根正苗紅的一等人。母親則不是。母親和姨母因為祖上的原因身份處於尷尬的境地,而且還有那個傳說中的詛咒,應該很少有人願意和母親及姨母聯姻。父親認識母親時,又是處於階級鬥爭尖銳的時期,可是父親為什麼娶了母親而且還是入贅呢?這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當然母親年青時是個美人,可是……我曾經不敬地想過,父親那麼熱衷於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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